耳边充塞着四面八方的声响,各种过往的铃铛叮冬晃荡,马车轰隆隆地驶过,巡夜人忧伤的小曲,以及行人在街道上踏过昨夜的积雪,润湿了打磨光滑的皮靴,单是这走动的声音便可媲美一条大河的洪流,遑论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思想边界极力张扬,夸夸其谈。
东区与北区灯火通明,便是到了晚上也热闹无比,值此博览会盛事期间,各国展馆都处于24小时开放的状态,许是为了迎接陷入黑暗才更有灵感的诗人、钢琴家与午夜画家们。
你若举目眺望,就会看见那些建筑的轮廓正勾勒出宏大的阴影,闪亮的灯光汇聚成河流,那股黑压压的人潮,如同未知海域的生物,模湖不可见。
吕贝翁博物馆的尖顶也在凄迷的雾海中沉浮糜定,它的一道道惊涛骇浪,湍流浩荡地奔入了尼姆舍尔市的大街小巷,在这片久远的国土上伫立起了古老的灯塔。市井声息、游客喧闹,更似海贝扇叶的低语、珊瑚苔礁的呢喃。
从前人们还在使用原始的蜡烛和火炬时,便有人认为自己躺在城市的河流底部,就算身旁有灯光,也无法代表文明的力量,那仅是在河底逡巡游过的、闪闪发亮的游鱼群罢了。城市的意象因此归于一种奇特的比喻,在冲刷尼姆舍尔大地的三条河流都干涸殆尽的时代里,一条新的河流缓缓淌过,将所有人都淹没在它静寂的潮汐之中。
所以,或许可以认为,那三位母亲至今未曾死去,她们活在了这条崭新的河流里,仍对孩子们的记忆低声倾述。圣泉修士会的信徒将最浅的那条河亦视为“生命的母亲”,城市里神龛与遗迹最多的地方,在贡多拉舟停靠的小码头边,方石砖块被漩涡涌流所打湿的河床泥沙底下。
罗谢尔从一条狭窄昏暗的巷子里走出,抬头,目光从灯火通明的城市建筑中掠过,落在悬于中天的银月上,神情沉默而又严肃。
在接触市内潜伏的泉灵信徒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察觉到了守夜人或秩序天平出没的踪迹,看来,自己在萨莉亚原野所留下的痕迹并没能隐瞒太久,这些鼻子灵敏的家伙,已经循着气味找上门来,正在暗中窥视,等待自己露出破绽。
说不定,就连自己的计划都被看破了,此刻,已经向远在绯夜门忒号上的秩序天平大审判长发去消息,请求出动那人类文明史上最为宏伟、最为震撼、难以匹敌的力量,来将自己的野心或憧憬全都碾为残渣,粉末般如雪飘散。
与这样的敌人为敌,实在是令人感到绝望。
不过,没有关系。
自己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与那台恐怖的构装机甲正面对抗。唯有展现出不逊于它的力量,才能为正四散奔逃的各教信徒们注入新的勇气,鼓舞他们激发战斗的信念。并且,也唯有如此,万物有灵论始终追求的“圣灵回归日”,才终究能够降临此世。
这就是所谓的——
“万众一体,方可成心。”
罗谢尔低声自语,同时,脑海中又闪过那位年轻人的面孔,不知道他是否听从了自己的劝告,正打算离开这座城市;亦或是对过去的历史不屑一顾,视之为痴愚者的妄想?
多半是前者吧。
毕竟,他是个理性的人。
总能做出最理性的选择。
信仰也需要理性,这是母庸置疑的事情。所谓的狂信徒并不是最为狂热的人,恰恰是最为理智的人。因为唯有理智者才明白,自己笃信的究竟为何物。
如果能再见到他一面,罗谢尔想,自己应该告诉那个年轻人:你的确是真正的信者。
因为,信仰本身就是一种理性了。
可惜现在不是时候。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戴上兜帽,转身离开了小巷,往下一个目的地赶去。
行者踏遍大地,在山川与河流间追寻,脚步从未停歇。
……
同一时刻,林格站在旅馆外的街道上,抬头仰望头顶的夜穹,透过闪得人眼花缭乱的灯光,看到一片厚重的乌云正裹挟雪月时的寒冷呼吸袭来,逐渐蚕食了城市地平线的边缘。他不禁想到,明天恐怕要下雪了。
“明天好像要下雪了。”一个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响起,干净澄澈地询问道:“你觉得呢,林格?”
“我不知道。”
年轻人摇了摇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这是句废话,但我想说的是,我无法预测明天的事情。”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担忧呢?”圣夏莉雅问道:“你看起来有心事的样子?”
林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位牧羊少女的思路很奇特:“不正是因为明天充满了未知,所以人们才会感到担忧吗?”
对未知的恐惧,始终根植人类的心底,无法抹灭。
“是这样啊。”圣夏莉雅眨了眨金色的眼睛:“看起来,是我对人类的了解还不够深,我本以为,如果明天是未知的,人们应该会感到期待、怀有憧憬才对。”
正是因为如此,人才会渴望着活下去吧?
至少,牧羊少女是这么认为的。
“那只是一小部分人的想法。”林格道:“至少对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如果明天是未知的,那么它首先一定是糟糕的,对于拼命追求美好生活的人而言,这种糟糕绝不可容忍。所以,他们才那么想要预知未来的事情,以提前做出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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