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都望向陈镒,让他心中也不由得一阵苦笑。
他这个左都御史,当得可太难了!
明明管不了都察院的御史,但是每回这帮御史出事,最后都会问到他头上来。
上回大朝会就是这样,这回又是这样。
他招谁惹谁了这是!
凭着自己在官场多年的经验,陈镒明显能听出来,天子这句话里有坑。
说不准,就等着他出面维护呢……
然而即便是心里清楚,前头是坑,他也得跳。
这件事情,涉及到整个科道的权限问题。
作为都察院的大头目,陈镒不可能躲得过去,甚至他都不可能有任何一点混淆的立场。
必须坚定不移的站在御史这边。
于是,陈总宪心中哀叹一声,移步上前,沉声道。
“陛下,我朝设科道,重言路,乃是为朝廷政务清明,遏制吏治贪腐而为,风闻言事,乃言路通畅之本,台垣谏官或有纠劾不当,但也因此,致朝廷上下官员警醒,不敢稍有懈怠。”
“自太祖皇帝设六科十三道以来,风宪台垣之官,多风闻奏事,犯颜直谏,属实冒犯也,惟历代天子与陛下圣明优容,为社稷而弃私心,鼓励言路,方有政清人和之景。”
“韦安贸然弹劾户部,固然有错,但尚属风闻言事之范畴,未有逾矩之言行,故此,臣恳请陛下,收回前命,改为训责。”
应该说,陈镒还是很聪明的。
虽然他的立场没法改变,但是说话的方式却可以变一变。
他一上来,先说明风闻奏事对于朝廷的重要性,算是把自己先择出来,委婉的澄清自己,不是故意要和天子作对。
然后再给天子好一顿夸,最后才说明自己的看法,算是既顾及到了天子的颜面,又站住了自己的立场。
要是搁在平时,朱祁钰说不准也就放过去了,毕竟陈老大人求生欲这么强,抓着不放也不太好。
不过这回不太一样。
科道御史的重要性,朱祁钰自然是清楚的。
风闻言事也没什么问题。
就像陈镒所说的,风闻言事,是言路畅通的根本所在。
六科十三道,六科抑上,十三道抑下。
这些谏官手里掌握着监察纠劾的大权,时时刻刻的盯着朝廷的每一处政务运转。
正因为他们的纠劾,不需要任何的证据,所以朝廷官员在做事的时候,才会小心谨慎,尽量按照朝廷的规矩来办。
毕竟,谁也不想被御史们抓到把柄,然后狠狠的核查一番。
但是问题在于。
自从大朝会之后,言官的力量有些过于活跃了。
并不是说这种活跃不好,而是当言官身上监察百官的权力,本身失去监察,将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沉吟片刻,朱祁钰缓缓开口。
“总宪言之有理,风闻奏事,并无不妥,因言获罪,亦非明君所为,但今日之事,朕不得不罚!”
所处的位置不同,说话的方式自然不同。
陈镒是臣下,所以他习惯先说理由,再说结论,这样说服力会更强。
但是作为君上,朱祁钰则是习惯,先说结论,再说理由。
所以他一开口,就定下了基调。
他不会更改自己的决定。
眼瞧着底下又有几个御史隐约按捺不住,想要出列。
朱祁钰脸色平静,继续开口。
“御史纠劾本无不妥,但朕要问的是,此次弹劾,尔等俱是出于公心,还是为泄私愤?”
一句话让底下的韦安脸色通红,底下不少御史也低下了头,不再气势汹汹。
朱祁钰坐在上首,略一停顿,目光在底下群臣的目光当中扫视着,声音平静。
“前番,户部提议胡椒苏木折俸,不少御史出言反对,朕姑且认为,尔等是顾虑京中尚有不少低阶官员,需要依靠俸禄过活,故此仗义执言。”
“但是此番建城之事,户部一非拒不拨银搁置营建,二非挪用银两做不当之用,只不过因国库紧张,暂做调配,此事有何处不当?”
“再则,此事先有部议,再有廷议,户部的银两划分拨送,俱呈通政司有据可查。”
“纵然真有不当,尔等也该先明情由,说出何处银两拨付过多,导致新城营建受阻,如今不问情由,强劾户部,要求即刻拨银筑建新城,岂是言官当为之事?”
天子的口气平静,并无一丝一毫的指责之意,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平淡的事实一般。
但是此刻,殿中一干朝臣,尤其是那些御史言官,头上却都忍不住渗出了冷汗。
站在前头的陈镒倒是没那么紧张,但是心里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叫你们作!
真以为天子是好拿捏的不成。
事实上,最近御史们的过分活跃,作为左都御史的他,也早有所觉。
自从王振事件之后,御史们虽然受了责罚,但是也得了鼓舞,渐渐明白了自己手中监察权力的重要性。
国家如今多事之秋,这批御史又大多都是刚刚提拔上来,锐气正盛。
再加上,当今这位天子,虽然手段厉害,但是往往只显露在高层议事当中。
在朝会和大多数的场合当中,是个听言纳谏,和善仁慈的君主。
因此,这些御史对于朝政的参与度,就大大提升了上来。
参与的多了,自然就会渐渐放肆起来,忘了自己的本分。
陈镒不是没想过阻止。
但是都察院和其他的衙门都不一样,科道风宪的另一个标志,就是独立性极强。
十三道御史,虽然只是七品,但是却可以破格参与早朝,而且每一个人都有直奏之权。
他身为都察院的主官,虽然对这些御史有考核之权,但是又不可能真的用这个来威胁他们。
不然的话,就连他自己都会受到弹劾,因此,也只能尽力在朝堂上和天子面前,为他们遮掩。
但是总归,是有护不住的那一天。
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上首,天子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是隐约透出了几分冷意,却让人下意识的不敢抬头。
“朕优待科道,是因为尔等纠察百官,干的是得罪人的差事,朝廷予谏官风闻奏事之权,是为朝廷政务平顺,吏治清明。”
“但是如今,尔等假借风闻奏事之权,攻讦七卿,扰乱朝局,以朝廷优容为护身符,肆无忌惮,滥用权柄以泄私愤,挟朝廷公器,谋一己之私,竟然还敢要朕宽宥?”
这话说的就重了!
底下一帮刚刚跳出来的御史,立刻就跪了下来,深深叩首,不敢抬头。
整个殿中都噤若寒蝉,没有人敢发出一言。
但是……
还是那句话,别人可以不说话,但是作为六科十三道的主官,作为左都御史的陈镒,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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