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的奉天殿中,天子平静的声音回荡着,久久不散。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不止让焦敬愣住了,就连其他的大臣,也是一阵恍神,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们预想过,天子会答应,也预想过天子会拒绝,但是却没有料到,天子会说,自己不愿意问。
问或不问是结果,但是不愿问,却是带着情绪的。
要知道,自从天子登基以来,在朝臣的心目当中,一直都是运筹帷幄,冷静理智的形象。
朝廷的大小政务,无论多么繁难复杂,天子都能理智对待。
这种情绪化的,显得略有些任性的话,几乎难以想象,是天子说出来的。
众臣望着天子,天子却看着袁彬。
片刻之后,天子轻叹一声,感慨道。
“土木一役,大军覆亡,百官蒙难,圣驾北狩,朝局艰险,社稷动荡,如此艰难之境地下,朕在京中,尚能得众臣辅弼,共克时艰。”
“然迤北苦寒之地,太上皇孤身陷于虏营之中,仍能不改初心,随侍圣驾之臣,惟袁彬与哈铭二人矣。”
“彼时群狼环伺,虏情叵测,为翼护太上皇性命,袁彬几度险死还生,步步维艰,其中凶险,朕虽仅自军报闻之,亦觉触目惊心。”
“此非对太上皇有恩,实乃对天家有恩也。”
底下越发的安静了。
被天子注视着的袁彬,虽然仍然被死死的按着,嘴里也被塞的紧紧的,但是一双虎目,早已经泛红。
至于其余的大臣,也因这一番话,想起了土木之变的消息刚刚传回京城时,所有人的惶惶不可终日。
想起了也先步步紧逼时,大家抱着和京城共存亡的誓死之心时的悲壮。
心绪一起,不少人的神色也显得颇为感慨。
旋即,天子似乎挣脱了感慨的情绪,面色重新变得平静起来,扫视着群臣,道。
“使团一案审到现在,是非曲直已然明了,使团三人擅自泄露军情,无论是否奉太上皇之诏,皆罪无可恕。”
“焦驸马奏请朕询问袁彬是否矫诏,但从刑案审理而言,问亦无用,因为无论袁彬如何作答,都难证其言真伪,焦驸马此请,非为真相,不过但求所谓心安而已。”
焦敬顿时僵在了原地,他也没想到,天子说话变得这么直白,与此同时,不少大臣也陷入了沉思。
的确,在目前的情况下,袁彬已经是所有人能够追查到的极限,他的证言可以佐证使团是否有罪。
但是,却没有人可以佐证他的证言真假。
矫诏这么大的事情,袁彬自己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吗?
证据何在?谁又能为他佐证?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太上皇!
这道诏旨是不是太上皇的意思,只有他老人家自己最清楚,可是,太上皇身在迤北,谁又能去向他求证?
既然无法证明,那真的就是如天子所说,但求心安而已。
焦敬提这个要求,想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想要他心中的真相,只不过,需要借袁彬之口说出来而已。
目光落在焦敬的身上,天子的声音多了几分冷意,道。
“虏营危机四伏,举目皆敌,袁彬尚能周旋其中,翼护太上皇,如今安然归我朝廷,却被疑擅自矫诏,此等罪名若定,乃必死之罪。”
“因此,朕不愿问他,身为太上皇随侍之臣,他本当为尊者讳,朕若开口垂问,袁彬便不得不答,他若说此诏为真,则是对太上皇不忠,若讳言否认,则自身将陷于死地。”
“朕一言既出,则令此等忠直之臣,陷入两难之地,乃以怨报德之举,非天子当为之事,故而,朕不问。”
最后的这句话,天子说的斩钉截铁。
接着,天子直接给袁彬之事,下了定论,道。
“此诏是真是假,待太上皇南归之后,自有定论,袁彬乃太上皇随侍之臣,纵真有何罪,也当由太上皇处置。”
“袁彬于迤北,奋身翼护太上皇,于国是忠,乃人臣本分,但是于朱家,则是恩情。”
“朕身为太上皇之弟,不问此人,不断此罪,惟当以皇弟之身,代皇兄与天家,谢袁彬于迤北翼护兄长之恩。”
这番话,给焦敬说的一愣一愣的。
他怎么都没想到,天子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说法。
这是什么逻辑?
就因为袁彬在迤北保护过太上皇,所以怕他有罪,就不问了?要等太上皇回来再审?
拜托,陛下,现在是在审案,到底还讲不讲道理了?
焦敬有心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感到殿中的气氛不大对。
转过头瞄了一眼,却见不少的大臣,尤其是文臣那边,神色都颇为复杂。
甚至于,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臣,已经止不住的抹着眼泪。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文臣当中便有人站了出来,拜倒在地道。
“陛下贤德仁爱,实乃天家之福,万民之幸。”
“列祖列宗在上,陛下孝悌之心感天动地,臣等敬服。”
“陛下圣明,德行昭然若此,实乃祖宗庇佑也。”
越来越多的大臣冒出来,红着眼眶赞誉天子仁德,孝悌,乃贤明之君,没过半刻,殿中就黑压压的跪了一大片。
焦敬顿时感到手脚冰凉,他终于反应过来,天子到底在做什么。
从焦敬的角度出发,他并不关心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只关心太上皇的声誉能不能保得住。
但是,从文臣们的角度出发,他们又何尝会关心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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