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意义上来说,宋文毅是内宦,所以要处置他,只需天子口谕便可,压根用不上什么圣旨。
但是,这件事情毕竟在朝堂上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于谦这样的重臣都亲自出面弹劾了,自然是要有一个结果的。
因此,俞士悦等人被召见的第二日,便有圣旨下达,不过,即便是有圣旨,也是发给内廷的,作为外臣,于谦肯定是见不到的,俞士悦之所以能够见到,是因为依例圣旨当由内阁拟定,惩治宋文毅的旨意,是他看着旁边的中书舍人写下的,所以自然对其中的内容知道的清清楚楚。
“杖责二十,罚俸三月?”
不出所料的是,听了最终的处置之后,于谦到底还是皱起了眉头,怫然不悦,道。
“这便是陛下的处置吗?未免过轻了些。”
“宋文毅如此嚣张跋扈,至少也该免去职衔,发配凤阳守陵,而且,就算不提对他的处置,既然陛下认了他的罪责,那么无论如何,也该命皇庄退还田地,缘何旨意当中只字未提?”
果然是这样的反应,俞士悦叹了口气,道。
“于少保,此事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昨日陛下召我等进宫,其中内情也大略说了说,这事情其实……”
随后,俞士悦便将自己昨日在宫中听到的内容,都对于谦转述了一遍。
稍稍犹豫了一下,他看着于谦陷入沉思的脸色,又将天子的那番告诫一字不落的说了出来。
“……陛下说,他愿成一段君臣佳话,可你也要知晓分寸,还让我等相劝于你,切记臣子本分。”
话音落下,大堂当中沉默了下来,看着皱眉不语的于谦,俞士悦有些不安,道。
“廷益,你当知道,宋文毅一事,陛下如此处置,已经是最妥当的办法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最好,朝局如今多事,为区区小事同陛下怄气,实属不智之举啊!”
面对俞士悦如此诚恳的劝解,于谦的脸色一阵变化,最终,他叹了口气,道。
“可这毕竟,不合法度!”
“且不言宋文毅有没有欺瞒陛下,其中内情是否属实,单是陛下刻意回护宦官,这便已经是第二回了,上一次宣府之事,这一次皇庄之事,皆是如此,次辅大人你也应该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回,俞士悦沉默下来,这话倒是无可反驳,先前舒良在宣府的事,按理来说掉脑袋都够了,但是天子一意袒护,最终将其保了下来,连几个月都没过,只待风波一平,这位舒公公便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重新坐回了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
这一次,又冒出来个宋文毅,虽说二者所为之事,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实在要说是偏袒回护,也不为过。
见俞士悦不说话,于谦脸上的忧虑更甚,继续道。
“再有便是,这宋文毅虽然打着为皇庄佃户讨回公道的旗号,可说到底,这田亩到最后,是被他划到了皇庄的名下,并非归还于佃户,若说他毫无私心,怕是让人难以相信。”
这话越说越离谱了,话中隐隐透出的意思,让俞士悦也是脸色一变,道。
“于少保,话可不能乱说!”
刚刚于谦说的虽然是宋文毅,可更深层次的指向,说白了实际上是天子,毕竟,皇庄是天子的私产,所以这句话实际上隐隐指向的,是天子贪财。
也怪不得听到这句话,俞士悦顿时有些不安。
不过,于谦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看到俞士悦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反倒更进一步,说道。
“自瓦剌之战以后,国库萎缩,陛下的内库补贴了许多花用在国事上,除此之外,陛下重开选秀,宫中的妃子们多了不少,花用也随之增长,再加上南宫那边也依靠着内库,太上皇自回京以后,频繁纳妃,宴饮无度,如此种种,皆需内库出钱。”
“以往的时候,内库除了每年岁入之外,更多依靠于皇店在边境互市之利,但是自去岁以来,边境内乱,皇店所得锐减,但是内库支出却繁,陛下若有转而依靠皇庄之念,也并非没有可能……”
“廷益!”
这番话于谦说的不急不缓,可是俞士悦却脸色越来越难看,话到最后,他忍不住开口轻斥,道。
“你这是在妄议君上!”
于谦沉默着,脸色有些复杂,轻声道。
“是妄议吗?”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恢复过来,摇了摇头,道。
“于某也情愿,这是妄议,但是,次辅大人身在内阁,所知应该比于某更多。”
“宋文毅乃是矿税太监,他在强买强卖这些田地之时,用了许多手段,其中之一,便是将不愿出卖田地的富户之家,指为开矿之地,以此为由强命其缴纳矿税,此举已与强抢无异。”
“朝廷本有矿税收缴之制,何用一宦官重收?如今止在京畿,便已有如此行径,若置之不理,日后诸内宦照此效仿,于各地收缴‘矿税’,便是真正的大祸了!”
这番话说的,让俞士悦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他没想到,于谦考虑的如此深远,的确,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皇庄上头,却忽略了宋文毅矿税太监的身份,和他在夺田过程中假借矿税之名的手段。
与此同时,他也的确意识到,于谦刚刚所说,很有可能并不是杞人忧天。
因为如果夺田的事情是个意外的话,那么这个矿税太监的职位,却无疑是出自于天子的意思,内廷本无此职位,可是,在成敬出京之后,天子却特意设此职位,交给了宋文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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