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话既出口,裴继安站在对面,只隔着两步,登时已有所觉。
他听出那言语当中隐隐约约的几丝不平,可这不平与从前不甚相同,好似全是为了自己而发,一时手心发汗,连心都跳得快了两拍,道:“也不是旁人占便宜,给那郭家得这一点好处,本就应当——他当日救你一回,今次权当还他人情。”
又直白道:“从前虽也还了许多,可我宁愿给他多还三五倍,也不想叫你像今日这般上得门去——旁人的人情自有我来还,你若觉得过意不去,日后再来还给我就是。”
他将沈念禾整理出来的宗卷一一收起,放到一边,轻声问她道:“你肯不肯的?”
沈念禾听得说要将此事作为还郭安南的人情,心里委实万分不愿意,只觉得委屈了三哥,比委屈她自己更要难受几分。
她摇头道:“我不肯,三哥这样辛苦修圩田,不能为了这等莫名其妙的事,就去代外人受过。”
裴继安双目炯炯,道:“不是代外人受过。”
他低头看着沈念禾,道:“我是为你还人情,便如同为自己还人情,乃是心甘情愿,只怕你不肯……”
又道:“你今日去建平,虽说有婶娘跟着,我却总放心不下……”
裴继安本想说那郭安南眼睛里尽是觊觎之色,十分令人讨嫌,然则这话说得出来,却又显得太过小家子气,更无半分说服力,正要寻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于他连脑子都不用动,就能转瞬说出七八个能摆上台面的,又兼惯来装相,旁人决计不会发觉。
可那话刚要出口,见得沈念禾双眉紧蹙,抿着嘴,面上仍带着两分不服气,显然还在帮自己委屈着,不知为何,他一个冲动,就将真心话脱口而出,道:“我不想你同他扯上关系,今日这郭安南也好,将来也有旁人也罢,我只面上做得大方,其实小气得很,从前样子都是装给你看的,我不想你对旁人好,想你只对我一个人好。”
裴继安话一出口,虽是有些后悔,却又觉得理当如此。
能骗一时,难道能骗一世?
况且他实在不想再骗她,倒不如坦荡荡,是什么样,就做什么样。
如若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还要做另一张脸,将来露出真面目,她再不肯亲近,自己难受就算了,到的那时候,对方才是最为不知所措的一个罢。
他上前一步,离得沈念禾更近,低声道:“你当日来时,我说想要娶你为妻,一是为了父辈从前誓言,二是为了代父偿恩,那时候我心思不纯,虽是也对你好,那好却浮于表面,与此时不同……从前做过错事,果然就有了报应,后来已是喜欢到心里难过,可同你说,你还是不信,只不肯理我……”
裴继安声音越低,离得越近,却只剩一步,并不敢往前,坦白道:“我做过许多错事,实在不知当要怎么办才好,头一回喜欢人,今后再不会喜欢旁人,一心想对你好,只我嫉妒心太重,见不得你对外头人好,又怕你喜欢旁人不喜欢我……”
又道:“譬如刚才,我说要代你还人情,其实想着最好将来你一遇得事情,就只会记得叫我出头,你欠郭安南一点小恩小惠,就一直想着偿还,如若将来变为欠我,今日欠一点,明日欠一点,欠得多了,还之不尽,会不会时时想着我……”
沈念禾站在原地,手中还拿着一卷折页,本来当要放开,此时却捏得紧紧的。
她心跳愈快,不知是不是今日骑马久了,又一直站着,脚下慢慢有些发软,脑子里也全是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楚,只想着果然如此,却半点不会觉得这裴三哥是做了什么错事,反而生出一种半甜半涩的情绪,半晌,低声道:“我已是欠三哥良多了……”
再想到白日间郑氏说的郭东娘事,裴三哥婚事,品砸心中酸楚,再难自欺。
沈念禾缓缓吸了一口气,仰头道:“我欠三哥良多,向日……已是时时想着了……”
她虽然只说了一句话,可这话却无半点从前半遮半掩,而是把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裴继安只觉得心都要飞了起来。
他整张脸都是热的,整个人也发着汗,仿若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展,由里到外散发着喜悦,因怕自己听得错了,又怕自己一问,果然是听错了,只犹豫极了,半晌还只会拿眼睛看着沈念禾,那眼神难耐又炙热,好像想把她看化了似的。
沈念禾话一出口,本已是拿定了主意,被他这般看着,却是生出几分羞窘来,把头转到一边,低声道:“我原也不是很好,当日拿那《杜工部集》出来,本是想着还了三哥的人情,又换了钱,叫你将来好做官,又能庇护我,后来做得许多事,其实也别有所图……”
裴继安只觉得自己胸中仿佛长了一只雏鸟,那鸟儿的羽翼毛绒绒,嘴尖柔软,正一下一下轻轻擦磨着他的心,又用未长成的绒毛在他胸膛里磨蹭,蹭得他心痒难耐。
他满腔喜悦,上前半步,实在想去拉沈念禾的手,却是硬生生止住,只会看着她,眼睛发红,道:“我只盼你别有所图的是我的人……”
那声音当中都发出几分欢喜的颤音。
“只要你愿意,我人都是你的,你想怎么图就怎么图,岂不是最好?”他忍了许久,再忍不住,伸出手去,再想把对面人整个揉进怀里,到得最后,也只敢用指尖轻轻搭碰她的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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