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翟府的“郁远堂”上,金银平脱的髹漆平林鹿群屏风相间隔,分宾主合围共食,约有二十桌。半尺高的案桌上,摆放着大食产的银彩绘鎏金果盘、金酒具,镶嵌着拇指大的红玛瑙。
奴子们弯腰来往穿梭,送上来自西域和中原各处的名贵菜肴。身着重石青色七破间裙的内苑婢侍为各位族亲贵客,或素手破果皮、或以银制小槌打开骆驼骨髓,或以尖细的乌檀木著挑去产自寒湖的鲜鱼背刺……
众人在席间,向着翟家两位郎主和小郎君不时敬酒。
从桐子街请来的“席纠”娘子们打扮得雍容华贵,齐胸烟罗裙上只以薄纱轻覆,玉臂浅露,雪胸隐约。美人妙语如珠,出口成诗,逗笑得满场客人,觥筹碰撞、语笑燕然。
厅堂没有门,两面锦缎帷幕以涂金青鸟纹铜钩挽起。朝向庭院的一面,有翟家私养乐班在奏乐助兴。几个本族年轻人耐不住“骰盘令”的拘谨,早早就开始行起击鼓传花一般的“抛打令”,彩球落到谁手中,就要起身在庭院里随着乐班的琴声来一段舞蹈。
一番酒喝到日落时分,夕阳返照屏风,便开始有人告辞。摇曳着五彩绸带的香车宝马,载着河西贵人们,在熏熏酒意中走出了翟府。翟容亲到门口送人。
翟家主则留在“郁远堂”内招呼族中亲朋。
此时已经令下人将先前的宴席撤走,重新换了烫过的越州浅色酒具、茶碗、豆盏,重新摆过席位。还为族中老人们传了靠胳膊的凭儿和塞在腰下的软枕,让族中亲众可以放松一些随意趺坐。
留下来的都是族中近亲,是要在翟府过夜的。这样的酒席通常要饮至深夜。女眷们不胜酒力,在婢侍的搀扶下,去后宅客房更衣洗沐了。
翟容送完宾客回到“郁远堂上”,听到如此对话。
“……翟家主,二郎主已近冠岁,可要留意起亲事来。”一名族老道。唐国战乱刚结束,圣上提倡男子二十弱冠前而婚,翟容十七岁定个亲也是应当在考虑之中的。
翟羽道:“舍弟去岁在长安‘太极宫’被皇上亲敕为皇家近卫,此事就不当着急了。”
男子作官则要为政务、军务奔波忙碌,三十娶妻的都有。当然,侍妾可以早早就纳。例如,他与宜郎的父亲翟云诚便是如此,二十三岁从军前,家中有一侍妾生下了翟羽。直到三十多岁才娶了华阴的杨氏女为正妻,有了翟容。
那族老惊喜地张大眼睛:“二郎主入仕了?”翟羽道:“二郎要多奉侍圣上,待多些功劳在身上,以后为官能有‘上资’之选,会更有前途。”唐国论功行赏之时,同样的军功,依照出身不同而分“上中下”三资,各有高低。
少倾,有人拈须而笑:“如此甚好,待二郎主年过弱冠,这族中又可以出一个做官的家主了。”
翟羽微笑。
的确,宜郎才是翟家长房嫡孙。翟羽只是侍妾所生的庶出长子。
当年他们父亲去世之时,宜郎只有六岁,因吐谷浑趁中原隋唐更迭之乱入侵敦煌,翟家族众迫于无奈才推举他暂代家主,说好等翟容行过成人礼之后,便将家主之位让出来。翟羽接了圣上的差遣,做了河西密谍头目,身上只能捐个散官。从表面看,是个没什么官身的散人。做这个翟氏家主,显得越发名不正言不顺了。
翟容看族中之人又在仗着年纪大、辈分高,对他大哥口无遮拦。这就是他不喜回敦煌的原因。若没有他在,大哥自然能将一切镇得好好的,他一回来,大哥的位置就微妙了。
翟容桌下握一把翟羽的手腕。翟羽明白兄弟要替自己打抱不平,反手拍拍他的手臂,微微摇头,示意无妨,莫要出头。以他如今在翟家、在敦煌的地位,已经不在乎这几句闲话了。
这些话,族老们本来就是说给翟容听的。让他知道,这翟家不是他大哥的。平日里根本不敢提。
翟容便当他们是山风吹过,拿起葵瓣白瓷盏敬自己兄长酒:“哥,今日费心了。敬你!”翟羽抬手回他的酒。
翟家族老敢如此大胆唐突的缘由,翟羽出身不好是一件,更要紧的一件则是他的妻室令族人不满。
族人希望翟羽结交中原世家族姓的姻亲,来提高翟家的地位。翟羽偏从关外带回来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那女子性情乖戾,不堪受族人白眼相待,生下孩子不久,竟弃家而走。
这让族人如何接受?
只是翟家在西域道上的所有关卡、行商人脉都被翟羽牢牢捏在手中。这十几年来,翟家在敦煌的地位,也是他一步步做大的。否则,哪怕翟容年龄幼小,他们也可以找一个妥当的族人把持大权。如今只能仰翟羽的鼻息,受制于他。
他们唯有盼着翟羽尽早将家主之位归还翟容,无论如何,轶儿这样血统不明的孩子,不能继承翟家。对于族人的想法,翟容选择:干卿何事?在他心目中,大哥说轶儿是他的孩子,自然就不会错。这翟家家主送与他做,他都不稀罕。
翟羽之妻名叫玉青莲。在翟容失去父母之后,曾经抚养了他三年,翟容的印象中,嫂子是个美丽的清冷女子,兄长为她建了一座高阁,名为“无遥阁”。嫂子时常一个人在“无遥阁”眺望远处的祁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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