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几日, 翟容收到了小纪发来的消息:巨尊尼在烟栖谷。秦嫣便整装出发了, 因为不放心翟容,经过协商,步陆孤鹿荻率部进入接近高昌地界的云开山麓。
春天渐近尾声, 满地红花消落。
凤嘉宫中, 椒香贴壁, 明珠为灯。
麴鸿都整理鬓发, 为自己染上鹅黄,涂抹上胭脂。宫人替她披上鹅黄色的绢纱外披,金缕银凤、花枝满绕。
她屏退左右,披着满头青丝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
打开一个朱漆妆奁盒,上面是一层厚厚的漆雕,镂刻着曼陀罗纹样。她的手指按动其中的一片花瓣, 触动了机关,只听见轻轻一声“铮”, 一块小小的木板被推了出来, 里面是一张丝绢。
麴鸿都用手指抖开展平,这是一张形神俱佳的人像图。
绫纹绢纸上,画的是个唐国少年。
他穿着一件浅色胡服, 单足立在一面大鼓上。红艳艳的鼓面侧边,描绘着鸾凤祥云的图案。
麹洪都染着豆蔻的手指, 轻划那画中少年郎的脸。
上个月, 祁云殿的落柯将她误带入驸马寝宫, 她又一次见到了容郎的脸。
他站在祁云殿的暗廊前, 仿佛月有华、雪初霁。如七年前一样,将她的眼眸到心神,再次照个透亮。
七年多前,贞观四年的春日里。麴鸿都带着满腔郁闷,和张定和哥哥一起秘密进入唐国。那段时节,麴氏一族刚刚在高昌重新夺得政权,张定和带着麴鸿都去唐国争取更多的支援。麴鸿都的母亲是隋朝公主,有中原血统。由她出面,更容易博取中原统治者的好感。
一路上,麹鸿都被强行灌输了不少如何与唐国统治者搞好关系的话语,她记得烦不胜烦。
他们从河西进入了敦煌,在那里住了两日。
与高昌的干旱少花相比,敦煌城在那个季节,杏花如云、桃林如雨、梨花如织……麴鸿都避开定和哥哥,独自一个人带着几个随身的婢女、婆子,头戴着幂篱行走在敦煌的城池里。
在那片鲜花似锦、人如涌潮的繁闹集市上,她那压抑的胸廓终于得到了片刻的舒展。逃亡、伤痛、亡国……自从她麴鸿都来到人世以来,枉有一国公主的尊贵之身,却永远只是为了这个身份而受尽困顿与颠沛。
她像个普通富家少女一般,行走在敦煌的街头。幂篱的薄纱根本无法遮盖她欣喜的视线,何处有热闹,她便往何处去。几位下人、仆妇怎么也劝不住她,只能一边着人去报告张定和公子,一边紧紧跟着她,一路来到了最热闹的香积寺讲俗台下。
那一日是敦煌翟家为自己府中多年在外学艺的二郎主举行回府庆宴。河西各大教坊司都出尽自己拿手看家的本事,参与此间盛事。麴鸿都也看得停不下来。
此后,一名舞姬跌下仙云佛阁台,在一片惊呼中,麴鸿都见到一名身着浅色胡服的少年,从翟家坐席上凌空而起,矫若游龙似的将那金色舞衣的舞者救了下来。混乱中,麴鸿都被看热闹的人挤得退出了人群,正在这时,她的后背被一双手扶住了。
“红豆,你怎么在这里?!”定和哥哥又急又恼的声音响起在她的身侧,红豆是公主之身,千金贵体,怎能如同贩夫走卒一般站在这里?他要带着她离开此处。
麴鸿都死活不愿意离开讲俗台下。
她说:“你们什么都要管着我!什么都不让我自己做主!难道就不能让我看完这一场演出?”
定和公子见她满脸泪痕,将她肩膀扳回去,让她面对香积寺:“那公主就尽兴吧。”
高昌侍卫悄然便装站在他们身侧,张定和陪她一起观看表演。鸿都泪水朦胧地继续看节目。
正在郁结难耐,恨不能大哭一场的时候,麴鸿都竟然又见到了那位胡服少年郎。
他将胡服挽在腰带上,轻捷地跃上鸾凤鼓,要为敦煌的族亲跳舞助兴。讲俗台下顿时掌声如潮,鸿都知道了,这个少年并非旁人,正是翟家二郎主。
因为翟家二郎的亲自“献艺”,方才那舞女坠台的小小风波顿时便消失了,众人鼓掌喝彩,为二郎助兴。
鼓韵起,云雷动,足提点,风拂柳。
麴鸿都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将翟家郎君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到了眼底,看入了心中。
平心而论,他的舞蹈因为不曾精心编排过,不能与那日讲俗台上其他教坊乐班的歌舞相比;就连为他伴奏的那名小乐女,也是琴技平平,毫不吸引人。
可是,这是一个多么自由的少年!
他像一道风,在讲俗台的中央随心起落;他像一只飞鸟,在硕大的鼓面上自在翱翔。他的笑容,像是能够映亮她整个心扉似的。璀璨着落入她的心间,从此仿佛放了一颗宝石,稍不留意,便会在心底闪耀出那独属于他的光彩。
很快,翟家宴席散场,她也被定和哥哥带回了客栈。
这不过是敦煌城街头发生过的无数次浪漫而又没有结果的邂逅。就连麴鸿都自己也不曾期望这点茫昧的种子,会发出怎样的芽来。
她只是,用自己平凡的画技,小心翼翼将鸾凤鼓上的起舞少年,一笔一划描绘在一张黄绢纸上。收在密匣里,偷偷在无人处展开看着。想象着如此风华玉树般的少年人,可以带着她逃出高昌国这座巨大的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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