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亲抽巴干瘪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了一抹笑意,皱纹道道的脸上却已挂着串串泪珠。
那口大箱子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吧!儿子没说错,的确只有箱盖上的一块窄板是樟木的。的确四帮都朽了。的确三个角被耗子嗑穿了。不过它陪伴了她与老伴多年,是他们成亲时她娘家的陪嫁,她对它有了种特殊的恋恋不舍的古怪感情而已。她自己也明白说它是口樟木箱子实在抬举它了,不过是自欺欺人地高兴那么认为罢了。
老父亲脸上的神态却格外庄重。俨然一位接收单位的全权代表极端认真负责地视察质量标准。倒剪双手在儿子的引导之下从这个房间踱入那个房间,又从那个房间踱入这个房间。儿子的皮鞋在地毯上横行竖过,直来直去,他的双脚却谨慎地绕着地毯边儿走。走过后还禁不住扭回头瞧瞧是否踩下了肮脏的脚印。幸亏他的鞋底儿很干净,否则他也许会无从下脚。
老母亲的鞋底儿也很干净。但她早已脱掉了两只鞋,穿着袜子在地毯上蹑蹑踯躅。
“爸,这大房间你和妈住,那小房间我住。当中那间作会客室,吃饭在方厅。垃圾什么的从门外那个铁板遮着的口倒,下边是垃圾箱,每天有专人清理……”
儿子好像一位陪同参观的介绍员,指东讲东,指西道西,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一明二白地交代着,不厌其烦有问必答,耐心可嘉。
老母亲穿着袜子踱往镶玻璃的阳台。那里光线更充足,几十盆花有的吊在空中有的摆在水磨石案上有的放在地下。君子兰蟹爪兰金橘石榴假桃花茶花红的紫的白的深绿浅绿墨绿,赏心悦目,馥香扑鼻。老母亲爱花。原先那个家阴暗潮湿没地方搁盆花也根本养不活一盆花。这新居有着一个理想的花廊,遂了她生活中的一大愿望。她欢喜得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闻闻这朵嗅嗅那株;端详这边欣赏那面,不愿离开。
“那东西,给我从客厅搬出去!”老父亲指着“维纳斯”厉声道。“那东西”三尺多高。
“她就是该摆在客厅的嘛!”儿子的胳膊往“那东西”肩上一搭,手正放在“那东西”最突出的部位。
老父亲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儿子的举动太下流啊!
“老子不许!”
老父亲吼了起来。他认为“那东西”是个淫物。尽管石膏的,残废;但对男人们肯定具有非常之厉害的诱惑性;尤其对儿子这类三十五六了还打光棍的男人。
他吼过之后,研究地审视着儿子的脸。不无几分痛心地想,好端端一个儿子大概早已被诱惑坏了吧?
儿子的脸刮得青溜溜的,看不出什么很明显的灵魂堕落的迹象,绝顶的自信中透露着未必真实的狡黠和精明。
他知道他的家族的血统是太缺少狡黠和精明了。
他摇了摇头,还叹了口气。一时不能得出结论:这种血统的改变可喜抑或可忧?
“你瞧不顺眼,摆我屋。”儿子说着,从墙角抱起“维纳斯”,走向自己屋。一双手不抱别处,专抱在胸部,捂住了两只雪白的乳房!小手指还在奶窝抚摸着。
“王八蛋!”他恨恨地骂了一句。
“晓东怎么啦?”老伴儿在阳台上懵懵懂懂地问。
他并非只骂儿子,还骂生产“那东西”的工厂。如此淫物也可以成批成批的生产出来卖钱么?将有多少好端端的男人心思会大大地坏了呢?偌大国家就没个人考虑到这一层么?对我们的共和国怀有深切责任感的老公民联想到了那场叫做“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退了休的他被街道委员会封为“清污”组长,挨家挨户查的就是有没有“维纳斯”之类。几辈子居住在小胡同低矮屋顶下的老百姓家里,肮脏的墙上也赶时兴地挂着电影美人儿挂历,却没见谁家摆着三尺多高的“维纳斯”。那条胡同的老百姓还都没条件“资产阶级”起来。不失为共和国的一些好老百姓。报纸、广播、电视大造了一气儿声势,似乎要彻底“清除”一通儿。却没“清除”得怎样,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唉唉,共产党啊,共产党啊,“说得到做得到”的气魄哪儿去了呢?“文化大革命”固然不好,可毛主席他老人家那等气魄谁个能比?共产党内就再出不了一个有毛主席那等气魄的人物了么?连一场小小的运动都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往后老百姓还听你们的号召?听个鬼!老公民联想甚多,不仅忧国,而且深切地忧党了。
他一抬头,目光又被陈列架上方的一幅镶在大框子里的油画勾住了——一个赤条精光的女人横卧在红毯上。红白相衬,连块遮羞布也不覆盖。一手持柄孔雀翎的羽扇,从高处媚眼盈盈地瞥着他浪笑。其实他一进屋就发现了这幅油画。不过眼花,一片阳光照耀在画上,使他没看出画上究竟是什么。
“维纳斯”胯以下毕竟还围着布!尽管眼瞅着就要滑落似的。这荡妇比“维纳斯”更其不要脸啊!并且“维纳斯”低着头,也不笑。这赤条精光的荡妇媚眼盈盈地瞥着人浪笑!……
而最不要脸的是儿子!将这一类荡妇们不知从何处买回家来,摆着,挂着。就差没燃香秉烛供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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