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晓东家已经不在住了三十余年的那个大杂院内了。搬到了全市每一户人家都十分向往的地处文明中心的南岗区。在中山路一百七十五号那幢外观相当漂亮的乳白色的大楼内,他和老父亲老母亲拥有三室一厅。而据说够资格居住在这幢楼内的大多数是局级干部。他用三万元买到了这种资格。
搬家前,父亲说这张桌子是正宗八仙桌,那个箱子是樟木的,一些破东烂西是过日子用得着绝不能缺少的。母亲跟父亲的主张一致,反反复复跟他叨咕——破家值万贯。
搬家那一天,他买了两张戏票,安排老父亲老母亲坐出租小汽车去看《窦娥冤》。散场后,老父亲搀着哭红了双眼的老母亲走出剧院,他早已坐在另一辆出租小汽车里等待着了。
老父亲车一开动就打起呼噜来。
老母亲问:“儿啊,这是往哪儿去?”
他说:“甭问,到地方你就知道是哪儿了。”
司机抿嘴暗笑。司机是他哥们儿。
小汽车开到那幢乳白色的大楼前停稳,他们下了车,司机对他扬了扬手,将车开走了。
母亲奇怪地问:“司机怎么把咱们丢在这儿不管啦?”
他说:“这儿是咱们家门口啊!”
父亲转向地四面望望,狐疑地问:“家门口?才一场戏工夫你就把个家搬了过来?”
他更正道:“半场戏的工夫。我去接你们的时候,窦娥她爸还没出场呢!”说罢,率先而入。
上了三楼,他从兜里掏出钥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打开房门。
老父亲老母亲站在门外,见到橘黄色的布纹塑料贴墙纸将满室映衬得富丽堂皇,拼木地面图案美观,组合家具漆光闪亮。百宝架上,一尊唐三彩马神姿伟俊。一尊陶瓷雄鹰双翅飞展……还能见到一角厚厚的地毯……他们不敢贸然而入。
母亲说:“儿啊,不兴这么逗弄爸妈玩!这……这到底是谁家?……”
他倚着门框,两根手指捏着钥匙链,两眼得意地瞧着母亲,悠荡着钥匙,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这、是、咱、家!”
“这怎么是咱家?咱家怎么能是这样的?你,你小子搞的什么名堂!……”老父亲仿佛感到在被儿子耍弄,涨红了脸,脖子也粗了。
“这就是咱家。咱家怎么就不能是这样的?你们住不惯这样的家是不是?你们不想住这样的家是不是?”他的语调中流露出了儿子对老子的怜悯的挖苦。父亲的话使他听了极不顺耳。
老母亲瞧了他一阵子,又朝室内瞧了一阵子,好像偷窥别人的家似的,责备道:“搬家也不跟爸妈打声招呼!”
“跟你们打招呼?跟你们打招呼这新家就不定是什么样子啦!”他说着走入室内。
老母亲终于也跟了进来。
老父亲又向室内望了望,追问道:“咱家那些东西呢?嗯?怎么一件也没搬过来?嗯?!……”仿佛那些破东烂西没搬过来,他便绝不承认这儿是家,绝不入门。
“淘汰了!”
他已开了录音机,伴着迪斯科不灵活地扭动着僵硬而粗壮的腰身。尚未中年,他却过早地发胖了。
“什么?……”老父亲不懂“淘汰”这个词儿。
“淘汰了!”他大声重复,继续进行减肥。
“胡说!又不是些活物往哪儿逃?!”
“都不要了!该扔的扔了!能送人的送人了!”
“你、你、你!好你个败家的小子呀!我和你妈守着那些东西过了一辈子,你就扔了!你就送人了!你如今趁了几个钱,你烧包到什么地步哇!”
老父亲终于也闯入了房间,左瞧瞧,右看看,没发现一件旧东西,因而似乎对这新居内的一切一切都瞧着不顺眼,看着来气。
当儿子的自以为扭得潇洒,一边更加来劲儿地晃肩摆胯,一边轻描淡写地纠正父亲的话:“不是趁了几个钱,是趁十四万还多!不是烧包,是实现家庭现代化!”
老父亲张了张嘴,干瞪眼吐不出一个字。
老母亲双手抚摸着塑料贴墙纸,也埋怨道:“都扔啦?都送人啦?那口大箱子不是挺好的么?那可是樟木的呢!”
他烦了。停止了怪模怪样的扭动,关了录音机。从冰箱内取出一筒啤酒,啪地开了封,一饮而光,用手背抹抹嘴,打了个响亮的嗝,抢白道:“您那口宝贝箱子,只有盖儿上一块窄板是樟木的,四帮都朽了,三个角都被耗子嗑穿了!”
老父亲望望老母亲,老母亲望望老父亲,这才无话可说,默默参观新居。大概他们连做梦都不曾梦到会在如此这般的新居度过晚年了却残生。他们的脸上虽然没明显地表露出什么,他们混沌干涸的老眼却渐渐闪烁出了年轻人那种熠熠的光芒。他们身临其境,面对现实,似乎还怀疑自己可能在梦幻里,有没有这等福分。他们通情达理地意识到了。再斥责什么埋怨什么絮叨什么未免太矫情太扫儿子的兴也太辜负今天这个好日子了!是好日子啊,乔迁之喜么!乔迁之喜是如今诸喜中的头等大喜啊!胜过嫁娶之喜,胜过得子之喜。倘无房间,则该娶的娶不进,该嫁的嫁不出;儿子孙子也就难以喜气洋洋地出世,出世了也从小受委屈。老父亲老母亲甚至觉着刚才那些斥责的话、埋怨的话不但大扫了儿子的兴,也必大伤了儿子的心。他们严姓这个一向穷困的家靠谁改天换地辞旧迎新的?还不是靠晓东这么个儿子!儿子为什么把他们老两口接到这令人羡慕的富贵荣华的新居来一块儿住着?还不是想尽一片孝子之心?儿子是个好儿子啊!儿子是个能人啊!几年前还待业呢!想买盒烟还得避开父亲暗地里红脸低眉吞吞吐吐朝妈讨零钱呢!这一晃才几年呀!儿子已成全市除了市长好像他数第二的人物!积攒了十几万元不说,还买下了如此这般一个在他们看来非但富丽堂皇简直太腐化太奢侈的家!儿子的名字还上过报,被宣称为“经营有方的个体户典型”。这样的荣耀并不比十几年前的“毛著标兵”逊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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